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晉陶淵明


  又是菊開的季節,一個蕭索的季節,卻又是令人眷


念的季節。許多人對於秋天都是情難自禁,這個季節的


紅葉,會醞釀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惆悵和美麗。這個季節


的霜菊,會帶給人一種至性天然的淡泊和從容。我印象


中的菊,該是開在疏籬之畔,清瘦的枝,寬容的葉,細


致的花瓣,隱藏著稚嫩的蕾,是那么的淡雅而素淨。都


說迎霜開放,孤標傲世,是菊花堅忍耐寒的品質。而我


總覺得菊是一個癡守愛情的女子,被不守誓約的人耽


誤,枉教流年漂洗了青春容顏。


  人說,每個人都是一種植物的化身,看到菊花,令


我想起兩千多年前陶公詠菊、白衣送酒的故事。那么遙


遠的年歲,其實不過是一朵菊花開合的瞬間,你閉上


眼,一切還停留在昨天。菊花是陶淵明的知己,在多風


多雨的魏晉時空,成了他一生的歸宿。我的前世,一定


不和菊花有關,但是秋天的情劫,也足以給我致命一


擊。其實,無論是哪個季節,我們都逃不過風月這場情


債,以為可以安靜地生活,卻不知光陰一直逼迫我們逐


流。


  每當我在秋季將一枚剛剛拾起的紅葉夾在書頁中


時,以為這樣就可以令它沉睡,以為這樣就是安放了自


己的心。實則不是,待到有一天盤點數年來的心情,只


不過發覺,關於秋天的記憶,秋天的柔情,要比別的季


節多些而已。而我們一如既往的清貧,許是因為所有的


相逢都是萍聚,所以就算行走在阡陌縱橫的人世間,擁


有的也只是清風瘦月的心情。


無論你是否是一個懂得歷史的人,都知道,在魏晉


有一場玄風,彌漫了整個天空。玄,玄妙、幽遠,神秘


深奧,縹緲難捉。玄風,與道家相關,道則是表達一種


清淨無為的思想。但我總覺得,玄,玄機,玄理,與禪


學亦是相通。陶淵明隱居南山、采菊東籬、散漫林泉、


置身田園,夢著潔淨的桃花園,一則是因為現實所迫,


再則是他心靈所神往的皈依。倘若他在官場如意,


仕途順暢,或許他對菊花的偏愛,


對淡泊的向往,會有所減輕。


  陶淵明一生幾仕幾隱,是因為他一直處於矛盾中。


多年以後,當他徹底回歸田園,想起曾經矛盾地抉擇,


搜索記憶中幾度浮沉的轉變,自己都會驚訝,處身在這


樣沒有車馬喧囂的幽境,為什么還會落入塵網三十年?


千纏百繞的塵網,到底捆縛過他的靈魂沒有?他說,心遠


地自偏。世間萬象皆由心生,心靜,則境自寧。若是真


的放下名利之心,縱然身處鬧市,亦如同結廬在山林。


  言雖如此,但陶淵明還是歸隱在南山,東籬種菊,


庭前把酒。雖不是桃源裏為避戰禍而隱居,卻亦是一種


對無法掌控的現世所作出的逃避。人生有如泡茶,你不


能把一壺好茶泡出清雅的芬芳,濃鬱的醇香,莫如讓杯


裏永遠裝著一杯白水。陶淵明最終遠離仕途,意味著割


舍繁華,選擇清貧,選擇了南山。就如同將一盆溫室的


菊花,移栽到竹籬,雖然失去了溫暖,卻也免去被修剪


的命運。從來只有金絲雀羨慕飛鳥的自由自在,卻沒有


飛鳥羨慕金絲雀的養尊處優。名利也許真的很有誘惑


力,卻不是每個人都要得起。


  陶淵明要不起,他如同倦鳥迷途知返,在月落之前


回到老舊的巢穴,只求安穩度日。好比一個走入迷途的


罪人,在深山禪林偶聞鍾聲,被悠遠的禪境度化,就那


么不顧一切,甘願放下執手多年的屠刀,低下倔強的頭


顱,跪求於佛的腳下。我們認為絕非可能的事,往往只


需要一個刹那,就將結局更改。這就是脆弱的人性,禁


不起絲毫的感動,我們被征服之後,連理由都無從尋


找。我也是在這首詩中,恍然明白,陶淵明用一生的執


著,抗拒不了一朵菊花的清淡。


  是菊花給了他真意,給了他歸宿。在某個煙霧繚繞


的晨曉,他突然方寸大亂,發覺天地間原來是這樣的空


茫。當一朵染霜含露的菊花,開在柴門小院邊,他終於


懂得,自己的前世是一種叫做菊花的植物。多美的緣


分,帶著清寧的禪意,隱約地綻放在南山,悠然自在。


若是早些醒悟,也不必在塵網掙紮多年,也不必辜負菊


花的深情厚意。可佛家信緣,緣分未來臨之時,天地玄


冥,緣分到時,則乾坤清朗。


有時候,一個簡單的道理,非要你窮盡所有去分


解。就像一個謎,你明明知曉答案,卻非要你經曆那個


繁複的過程,才肯揭曉最後的謎底。我們喜歡把情緣歸


結給露水,把名利托付給紙硯,把隱世放逐在山林。一


切的前因,都有相應的結果,看似懵懂的人生旅程,卻


不容許有任何的差錯。陶淵明選擇歸隱南山,菊花作


伴,詩酒逸興,絕非盲目的依從。沒有什么比無盡的漂


泊後,找到歸宿更令人安心。如果他承認過往是迷途,


那么現在的南山將是此生真正的魂夢所系。


  陶淵明在隱逸南山時,他清歌長林,孤嘯山水,或


采菊東籬,或垂釣於溪畔雲涯,或荷鋤於田埂阡陌。可


他終究是和佛有緣的,他時常攜一束菊花,去廬山東林


寺尋訪慧遠大師。在一起對弈參禪,煮茶悟道,漫遊於


蓮花清境,不累於外物。留下了虎溪三笑的故事,也給


世人帶來無以言說的淡泊和寧靜的閑隱之趣。我們心中


的陶淵明,在夢裏築了一座桃源,那裏沒有紛亂的人


流,連飛鳥偶然誤入其間,都不願歸還塵間。他應該常


流連於山林古刹,誦讀經卷;他應該嘯傲於柴門籬前,醉


酒吟詩;他應該采菊於南山之巔,寄興高秋。


  是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做一個清淨的人,一葦渡


江就可以抵擋人世的滄浪。陶淵明在南山修籬築巢,從


此南山成了庸庸世人所神往的地方。其實這裏很簡陋,


只是能夠以最近的距離和大自然擁抱。一年四季,花木


遵諾而生,守約而死。又是秋深,草木皆枯,唯有菊花,


枕著秋霜開在東籬,不招搖,不嫵媚,安逸而素淡。


  沒有禪意的開始,亦無須禪深的結局。可我知道,


每個人都願意去一次南山,折一束霜菊,住一夜柴門,


之後回到煙火世俗,看盡春花秋月,經曆生老病死


●白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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